翻譯由無數(shù)件“小”事組成,由小積累起大文章。本文通過例舉翻譯中人名、地名等譯名譯法的不同,論及翻譯工作中的一些瑣碎問題。對于翻譯中的規(guī)范、標準以及所要遵循的尺度,本文提出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。而對于美術學科來講,翻譯同樣要求嚴謹、準確,沒有捷徑可走。譯者同時是讀者,雙重身份,雙重標準。對譯者所面對的嚴苛環(huán)境和讀者所期待的知識求真,同樣要報以寬容與理解,并秉持精益求精的工作精神——對待每一個細節(jié),每一件“小”事。
最近,我正與師弟共同校對一套已經(jīng)出版的書。由于每人各自負責其中一本,而翻譯和出版時間前后錯過,前期又沒有來得及做好統(tǒng)一幾卷人名、地名和術語表的工作,造成出版之后幾本書之間的譯名、譯法出現(xiàn)了混亂。而在“豆瓣讀書”上,則有較真的網(wǎng)友直接給其中一本譯文列出了一百八十多處錯誤。雖然其中有些部分屬于誤讀,但這也足以讓作為譯者的我們汗顏了。商議之下,幾位同門感覺問題嚴重,決定重新校勘修訂。師弟給出版社寫了一封態(tài)度懇切的信,提出會盡快提供一個錯誤列表供出版社修訂,以彌補之前工作給讀者帶來的困擾。出版社雖然同意校訂,但態(tài)度則不以為然,言下之意,覺得??辈贿^“一件小事”。
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翻譯過程中出現(xiàn)的問題,也是本人親歷并在努力亡羊補牢的案例。對于我們來說,出版社眼中的“小事”不僅是每人需要面對幾十萬字的正文加上將近一百頁的索引、注釋和附錄復核的工作,更是小問題堆積出來的巨大文責。的確,翻譯是一件瑣碎的事,基本上就是時間加精力加無限的耐心與自我負責,而翻譯最怕的則是催促和不求甚解。楊絳先生談起翻譯時曾說,一個譯者其實要同時伺候兩個主人,一個是原作者,另一個是讀者。她也自謙地說,自己的翻譯就是一部失敗經(jīng)驗總結。此話適用于每一個譯者。不論是學習藝術,還是文學,抑或哲學、歷史,對于從事西方文化研究工作的人來說,翻譯可以說是我們的日課,也是在錯誤、失敗中自我成長的漫長蛻變過程。
既然說翻譯事“小”,本人就僅從幾個很小的方面來說。首先是人名、地名的譯名問題。由于不同國家語言發(fā)音不同,相同的名字翻譯過來是不一樣的。比如一般人所熟悉的英文名查爾斯(Charles),按照法語讀音則應被翻譯為夏爾。因之,如果將波德萊爾的全名夏爾·波德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)譯為查爾斯·波德萊爾不免貽笑大方。再比如,法語的大部分尾字母是不發(fā)音的,所以Georges作為法語名時被翻譯成喬治斯肯定是不對的。最普通的英文名杰克(Jack),法語翻譯的是雅克。女名Joan在英語中是瓊,在法語中是若昂,在西班牙語中是霍安,而到了意大利語則變成了約安。所以,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搞清楚名字的國籍,然后才能將讀音加以區(qū)別。還有一些名字來自于宗教不同國家的變體。弗朗西斯(Francis)是西方常見的男子教名,源于拉丁語,亦作姓用,簡稱France或Frank。它的法語形式是Fran?ois,意大利語形式是Francesco,西班牙語形式是Francisco,德語形式是Franz。翻譯過來必然有所不同,但首先要知道這些詞其實是同源,其次,如遇宗教專指則有另有譯法。比如,當Francis的名字指的是阿西西那位圣徒時,則應翻譯為“圣方濟各”。
一般來說,想要有一個統(tǒng)一而規(guī)范的譯名翻譯,基本做法是找一本權威的人名譯名大辭典逐一對照查找,而不是在百度或者網(wǎng)絡翻譯軟件里隨意復制。還有一些譯者為了圖省事直接采用網(wǎng)絡譯名,更加可笑可氣。例如,將康斯坦丁(Constantin)翻譯成名表“江詩丹頓”,赫爾墨斯譯為“愛馬仕”等等。當然,傳統(tǒng)辭典也有出錯的時候,比如Falla這個西班牙名字,辭典給出的譯名是法利亞,而實際發(fā)音應當是“法雅”。西班牙著名作曲家馬努埃爾·德·法雅 (Manuel de Falla)的名字就是用的正確音譯。
地名的問題可以推而論之,找一本嚴謹規(guī)范的地名辭典對照翻譯,同時,某些約定俗成的譯法可以保留。譯名的演變其實也是一部語言演化史。有一些沿襲下來的漢譯,即便并不是完全對應原意,但留下了原譯者的理解,還有該詞的引申義。如前一段時間朋友就寫了一篇名為《Acropolis,為什么翻譯成“衛(wèi)城”?》(發(fā)表于中國駐希臘大使館公眾號2019年1月18日)的文章,并將之并入他的“希臘語說文解字”系列研究之中。在希臘語里,polis是城邦的意思,acro這個前綴則是“高處”“頂端”“起點”之意。因此,Acropolis直接翻譯過來應當是“高處之城”。分析起來,這個詞里面并沒有“圍繞”“保衛(wèi)”的意思,但是,不知道自哪一代譯者翻譯成“衛(wèi)城”以來,該詞就被固定下來。并且,此翻譯比原詞本身更加形象地引申了衛(wèi)城的功能性,突出其高居城邦之上,萬眾敬仰,御敵于無形的內(nèi)在含義。因此,現(xiàn)在看來,對Acropolis的翻譯并不能說是錯的,這種譯法雖不是完全對應,但是增加了對詞語所指對象的更深理解。而希臘很多建在高處的紀念建筑亦都被稱作“Acro”,因此也被翻譯成了“衛(wèi)城”,如在科林斯的科林斯衛(wèi)城(Acrocorinth)。
電子化的世界人名、地名翻譯大辭典,為當代譯者提供了更加快捷、便利的查詢途徑。圖為在其中搜索“Joan”時出現(xiàn)的不同國家對應的中文譯名。
地名譯錯的例子也有很多。一些只能取音譯的名稱,有些譯者又偏要玩弄學識翻譯出本意,則會鬧出一知半解的笑話。最典型的例子是,一本譯聲書籍把2018年來華展出的“愛琴遺珍——希臘安提凱希拉島水下考古文物展”中的地名安提凱希拉(Antikythera)翻譯成“反對凱希拉”。其錯誤就在于把anti這一前綴翻譯了出來,此處就顯得特別滑稽。另外一點容易被忽視的是,不同國家譯名在讀音上同樣存在著差異。比如B這個音在希臘發(fā)的是V,在西班牙語中正相反,V發(fā)的是B。因此,“Valencia”按照西語的正確譯法應當是巴倫西亞而不是瓦倫西亞。
具體到藝術這個學科,翻譯同樣要遵循嚴謹、認真的原則,除此之外,還要考慮到藝術門類的專業(yè)性。例如,本人在翻譯《畢加索傳》時遇到一段關于薩蒂改編的舞曲描述,其中的曲名英文是“Titanic Rag”。根據(jù)上下文,這是一首舞曲,而Rag被翻譯成原意“破布;碎片”怎么也說不通。請教了音樂愛好者后我才了解到,rag一詞應是拉格泰姆“ragtime”的簡寫,拉格泰姆是20世紀早期流行于美國的一種爵士樂,因此曲名應翻譯為“泰坦尼克拉格泰姆”才符合語境。再比如,書中講到畢加索游歷了西班牙、意大利、法國等不同國家,吸取了許多民間戲劇的丑角形象,為自己日后的“丑角”繪畫創(chuàng)作提供了素材。在文中,不同國家的“丑角”用詞是不一樣的,如何翻譯并區(qū)分國別是個問題。“clown”一詞專指馬戲團小丑,文譯聲為小丑。在意大利民間戲劇中,普爾奇內(nèi)拉(Pulcinella)是一種矮胖形象的丑角,哈樂昆(Harlequin)多指意大利南方即興喜劇中的滑稽丑角,女丑角(也是哈樂昆的情人)叫做科倫芭茵(Columbine),而皮埃羅(Pierrot)則是法國傳統(tǒng)喜劇中穿肥大白衣涂白臉的丑角。因此,對于文中出現(xiàn)的諸多不同國別但意思相近的“丑角”單詞,我除了將clown譯為丑角之外,其他皆選擇音譯的方法,并附加譯者注進行單獨說明。
另舉一些美術翻譯中的例子。在外文中,有時單詞本身即含有對其形象及含義的描述,加上古音、今音不同,如何翻譯也是件讓人犯難的事。如英文中的Oinochoe,它來自于古希臘語中的ο?νοχóη,是一種盛酒器。按照古希臘語的發(fā)音應當被譯作伊諾霍埃,伊諾(ο?νο?)就是酒的意思,霍埃來自動詞χ?ω,就是傾倒的意思。拆解其意,該詞本身就是“一件用于倒酒的酒器”。而在現(xiàn)代希臘語中其讀音產(chǎn)生了轉(zhuǎn)化,相對應的英語讀音也發(fā)生了變化。因此,為了不產(chǎn)生歧義,我在翻譯時還是采用了現(xiàn)代讀音:奧伊諾丘。還有極少數(shù)單詞被直接翻譯出了原意,比如“krater”,它也是一種古希臘陶瓶樣式,國內(nèi)大部分譯法是根據(jù)其樣式直接將之譯為“雙耳噴口杯”。而絕大部分古希臘陶瓶的名稱采用了音譯的方式,如比較著名的安法拉瓶(amphora,一種用于貯藏的雙耳陶罐)、萊基托斯瓶(lekythos,用于盛油的長頸瓶)、基里克斯杯(kylix,一種用于喝酒的酒杯)等。至于到底什么詞采用音譯,什么詞選擇意譯,則要遵循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原則。上文提及的一些詞匯,由于已經(jīng)有了約定俗成的譯法,就不好為了統(tǒng)一標準而加以重譯。而對于有些在后文中進行了進一步解釋的陶瓶名字,則適宜采取音譯直譯,不建議重復譯出它的器型名稱。
除了人名、地名等譯名這類“小”事之外,翻譯文體的不同也會決定翻譯風格的方向。學術書籍相對嚴謹晦澀,不具備相應學識背景的讀者是無法立刻掌握的。一般而言,譯者應務求準確而不失專業(yè)性,并提供詳細的附錄和譯者注供相關人士檢索,其文字可讀性只能根據(jù)原作者的寫作風格進行小范圍調(diào)整。而小說、兒童繪本、普及類讀物則要求譯文清晰流暢,通俗易懂,讓不同年齡層的讀者皆能了解其意。不同譯者的翻譯風格很可能大不相同。老一輩譯者注重文言化的修辭與韻腳,新一代譯者更在意琢磨打動人的語句。學外語的人翻譯一首詩,大概會嚴格遵循語詞的對仗原則,而在更了解詩歌本質(zhì)的詩人手里,文字的轉(zhuǎn)譯可能最重要的是對意境的如實傳達,因此意譯必然更多。此外,越是了解另一種語言的結構、韻律、語音里的秘密,顧及的東西會越多。比如原詩語言中的長短音,押韻與否,是不是有詞語的雙關意義等等。這些隱藏在語言里的秘密,既是打開翻譯的鑰匙,同時又是讓譯者陷入迷茫的重重枷鎖。
總的來說,翻譯是要因“詞”而異,因意而不同的。翻譯工作也只能遵循一個亙古不變的原則,就是認真對待每一個譯本。在這個追求速度的時代,翻譯工作更要強調(diào)專業(yè)精神,務實求真,精雕細琢。我們常常說,翻譯即學習(translating is learning),學無止境。翻譯工作記錄下一代代譯者對異國語言文化的認知、理解,有著深刻的時代記憶。這是一份份珍貴的記錄,是我們對母語隨時代演進所產(chǎn)生微妙變化的洞悉。在日積月累、歲月更迭中,翻譯這件“小”事才能匯聚成為文字的力量,真正成為語言文化之間的橋梁和媒介。作為譯者,我們?nèi)缏谋”?zhàn)戰(zhàn)兢兢;作為讀者,我們一樣會吹毛求疵、眼高手低。但是換一個角度,對于雙重身份的我們同樣也是適用的:作為譯者,我們希望讀者給予寬容;作為讀者,我們希望譯者精益求精。
專門做翻譯的公司本文作者:汪瑞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副研究員
上外翻譯總公司電話(本文原載《美術觀察》2019年第4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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